林先生扭头再看王炳中的时候,他已背了手向大门走去,只听着一边走还一边嘟囔:“也没见过那县太爷审犯人?不动大刑,哪个肯招!”
林先生坐着满仓的大车,和妻子石氏一起又去了趟磨盘沟,这一趟他办了两件事,石氏家的房屋合给了石小魁,再也不用发愁下雨下雪的没有人照看;苗家哥嫂又加要了五十斤棉花,还有十块银元的上轿礼、十块银元的下轿礼,迎亲的食箩又多了二十斤肉。林先生按照炳中的意思一一爽快答应,下一步便是过小帖儿2……
林先生夫妻坐在满仓的大车上,一路上喜气洋洋,过了三道岭的时候,林先生问石氏:“咋样儿?”
石氏伸出两只手,重新扭了扭戴在头上的黑缎子扁圆帽,将盘坐着的两条腿伸出一条来,敲打一阵子后又盘了回去,抬起头四下看了看,又低下头去重新看着搭在腿上的两只手,淡淡地说:“唉,吓死人了,苗银匠,俺约摸着再不用干活儿了,一辈子吃喝不愁了吔,两匹骡子——唉,吓死了。咱那时候儿,不值一头小毛驴儿呢!”说完便抿了嘴儿,望着林先生哧哧地笑。
前边赶车的满仓听后也笑得一颠一颠的,他一边吆喝着青花骡子,一边说:“听俺嫂子说的,东西儿可不一样呢,人家要的是那根儿不长毛毛腿的净光净的萝卜。一块地长不了几个。”
石氏一扭脸,不高兴地说:“不长毛毛腿?还净光净的萝卜?吃下去还不是一个味儿?——也说不定,叫蛆早给拱了呢!葱是葱味儿蒜是蒜味儿,那才是好东西儿!要酱不是酱醋不是醋的,尝一口就反胃,再看见准恶心。不论毛毛腿不毛毛腿!是不是?嗯——满仓?你说是不是?”
满仓自觉说错了话,在天空里甩了几个响鞭后,说:“毛毛腿不毛毛腿,反正都是根儿萝卜,再好看也看不饱。再说了,以后啥事儿,也说不准,老掌柜这回不知要再摔几个碗——也是,这本儿大才能挣大钱,香香那闺女,俺看行,哥哥嫂子一直坐在那儿瞎嚷嚷,咳!人家还就能一声儿不吭,多好的一个闺女!也是,这好东西儿都是给有钱的人预备的,哎!——恁都没见,来的时候儿,抿着嘴儿一直送到大街上。”
林先生说:“看把俺兄弟眼气的,这古人说,丑媳儿薄地家中宝,最养人的,还是小米稀饭,仨俩月不吃肉能过,仨俩月要不喝饭,可就要命了。”一边说,一边用脚偷偷地踹踹坐在前边的石氏,石氏也不动,还是看着搭在腿上的两只手,说:“就你会说——你还甭说,俺还就待见听俺当家的说,展呱呱的理儿——死了也待见。嗯——满仓?你说是不是?”
林先生回了炳中后,炳中坐在大太太的屋里思谋了半天,他在掂兑这件事究竟该怎样开口和牛秋红说。
在他的心里,牛秋红就是一壶凉凉的白开水——永远的一个面孔、一个腔调儿、一个滋味儿,却永远也没有挑得出来的大毛病。她每日做着王家撞钟的“和尚”,勤奋执著而无怨无悔,她在王家的不可或缺,就像头顶上的那一根承重的大梁。
王炳中实实在在又无时无刻地在享用着那一壶凉白开,但他却感受不到那一壶的凉白开能有多大的实在效用,一任牛秋红骤然间爆发出来的那团火自生自灭。牛秋红却无时无刻不在企盼着,什么时候能忽然有那么一天,她的男人在急急惶惶的脚步中有一个急转身,仔仔细细地审视打量一下她这个秀外慧中的女人,算一算她究竟给王家带来了多么大的成就和惊喜!可是,一遍又一遍的翘首企盼之后,总也看不到能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。
秋红到王家以后,一直睡着那方土炕,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物什,就没有挂过一丝的尘土,连那裹脚的布条子也是一天三洗,绝叫人闻不到一丝的怪味儿。她炕上的炕单总是被扫拉得绷紧而平整,没有一点卷起的角或抹不平的褶皱,她屋里的青砖地,也总是被拖擦得油光闪亮,连茅房里的茅罐3,她都有固定的摆放位置。
她的贤淑深深地藏在骨子里,她的勤谨和聪慧,洋洋洒洒地充斥在王家大院的每一个角落,就像漫野的绿色生命一般郁郁葱葱经久不衰,可是,在好长好长的日子里,竟没有听到过她深藏在心底的那个最爱,哪怕是在经意不经意之间的一声轻赞!那颤巍巍摇响的一身铃铛,仿佛才是对她劳苦功高的唯一咏叹。
她也曾把心中那些摆不上桌面的忧郁,曲里拐弯地说给娘家人听,父亲竟表现出一种惊人的平淡和冷漠,好像那四句话便能打开她心中永远的结:好天气风静云白,好日子平淡如水;功高盖世者不赏,勇略震主者身危。
王炳中笑意融融地进门后,牛秋红在镜子前照了照,翘起兰花指将滑出来的一绺鬓发拢进去,然后两只嫩手一搭,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,两只小脚半挨着地,脚尖相对、脚跟微微叉开,像一尊娴静似水又洞明世事的佛儿。弯弯的月牙儿眼上上下下地扫了王炳中一遍又一遍后,静静地说:“想说啥,说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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